把汤弄洒一桌子,烫到自己、客人以及母亲。
幸好没有,只是醋撒了些,脏了桌布,又去换一碟来。女佣身材肥大,走起路来有些摇晃,两脚踏在地上,仿佛穿了拖拉板儿,吧哒吧哒响个不停。汤玉玮从这边望过去,裴母依然笑着劝她吃——吃那挂糊太多的西湖醋鱼,吃那肥腻过头的烧鸭,吃那糖盐都太多的腐竹红烧肉,吃那太干的慈姑、料酒放太多的炒鳝片……
她吃了,还是很努力的,继续勾着裴母讲话;眼睛的余光却时不时看见裴清璋并不多么愉快的表情,好像原先还和银耳莲子羹一样甜美——她怀疑女佣暗地里放糖了,要么就是莲子实在不好——现在就跟醋碟一样,洒了,冷冰冰的沁进桌布里。
女佣啪啦啪啦的脚步声又响起,汤玉玮心里怀疑起,这到底还有多少个菜啊?她真的吃不下,一个都吃不下。
“你们家这房子,倒是不错。”吃完饭,聊了一会儿,天色全黑了,汤玉玮告辞,裴母让女儿去送,裴清璋哪要她叫,立刻就起来,穿好衣服一道出去,还说送到大路上,坐上了黄包车再说。等走出门口的小花园,裴母畏寒已经回去了,汤玉玮突然开口道。
“是啊,阔大,漂亮。就是里面只有两个不善治生、家务也不会做的女人,”她叹气,摇着头轻轻嘲笑着自己,“还总请不到合适的女佣。”
两人并肩走着,汤玉玮转过来对她笑,“别别,肴肉还是好吃的。”
“那可不就更衬得她不行了?肴肉是外面买的。”
“唉,其实,就三个人而已,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难道剩下的菜还要吃?不吃嘛浪费,吃嘛实在是不太好吃。难为你们。”
裴清璋每次见了汤玉玮这副挖苦人的样子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想起十年前也是如此,十年后这家伙竟然不改,“你这家伙!十年了,还是这副样子!”
“这幅样子?哪副样子?”汤玉玮嘿嘿笑着,两人已经走出了一截路,眼看要转弯,汤玉玮回头望了一眼,“不论怎么说,这房子是真好。”
“嗯。好。”一阵寒风起,她裹紧了身上的驼色毛呢大衣,“爸爸留给我的。”
“对了,伯父呢?”
“爸爸他……”
也许不该说的,可是话都到了这里,还能不说吗?也许也是可以说的。为什么不呢?说了汤玉玮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爸爸后来去世了。死在……以前最爱去的那个长三堂子里。去世前,他把家里其他的产业都卖了,凑了一大笔钱拿去买了这套房子。”
两人停下来,她回头看着房子的方向,汤玉玮看着她,“清璋,对不起,我不该……”
“说什么呢。”她转过来,眼神在汤玉玮的眼睛上匆匆停留了半秒,又移开,像是不敢看一样,“和你又没关系,这只是事实。”说罢挽着汤玉玮的手继续往前走,“要不是爸爸这样做,我这点收入,要维持一家人生活还要如此吃喝,是断不行的。可就算如此,有一套大房子,不用付房租,吃喝,女佣,应酬,衣服,什么都在涨价——我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到几时。”
寒风中,汤玉玮突然伸出手握了她一下,有阵阵暖意从指尖掌心传递过来,“别担心,你不是一个人。”
这话说得恳切,她霎时觉得心都在融化。可为什么呢?她也来不及去细究汤玉玮说这话的意图和背景,有时候她真的只是需要有一个人说这样的话给她听,这就足够了。
没想到汤玉玮接着道:“你家这房子如此大,放着也是放着,要是你和伯母都不反感,我觉得倒不如对外出租,横竖现在大家都想住进法租界来,你不至于找不到租客。选一个你和伯母都满意的人,一起过日子,还热闹一点,彼此也有照应。”
她不知道自己思维太快、早已想到了母亲可能闹出来的烦心事而变化出的无奈表情是这样愁苦,竟然令汤玉玮自悔失言,转而道歉,说着什么我原不该说的,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