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疲倦,只是偶尔疲倦的时候,多的,也不敢寄望,这样对裴清璋好。
对裴清璋好。
说起来自小也没人把她当男孩养,宠也宠,爱也爱,也欺负人,也被人欺负,除了喜欢刺客故事,她不觉得自己和其他女孩有什么不同。既然没有不同,也就不用谈什么保护不保护,照顾不照顾,除了面对裴清璋的时候。
当然还有一个例外是那位美国女友。事到如今,她倒想不清楚到底是她追的人家,还是人家追的她,还是人家引诱她追的她了。
至于现在——
现在也不大想得清楚,也不想想清楚。没有必要想清楚。
寻访往日的时光里,两人还不断地在了解对方,了解各自在不同的天地里度过了十年之后的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有时候是她问了汤玉玮答了,她感叹,这样啊,我还以为,然后汤玉玮说,哪有,怎么会,当然不可能啊。她发现汤玉玮并没有那些在西洋生活了好几年之后的人身上会有的高傲和轻蔑,反而富于一种实践的踏实的精神,仿佛扔掉了许多桎梏,用最单纯的目光轻轻地打量着万事万物。譬如说某一习俗某一做法,汤玉玮并非轻易用简单的二元论、文化背景论或者文明社会之类的观点来判断,反而真的能做到就事论事。她就此去问汤玉玮,问这是不是美式教育所带来的。汤玉玮想了想,歪了歪脑袋道,“也不是。很多时候美国人也很傲慢。”
当然有的时候她也发现汤玉玮身上的旧习惯。她满以为汤玉玮去了西洋,应该更喜欢西洋食物,结果汤玉玮天天都要和她去川菜粤菜馆子——一个南浔人,上海人,喜欢吃点腌笃鲜烂糊肉丝,也没什么,非要吃遍各大菜系的中国菜,还要吃辣,就显得有点奇特;偶尔她问起,去不去吃牛排,汤玉玮直摆手,“不吃?为什么啊?”她笑,“吃得太多了?”
“没有,吃得才不多呃,我就不喜欢,整块牛肉往那里一放,非常粗俗。”汤玉玮站起来,两人一样高,平视就能看见对方的眼睛,“再说了,我本来就喜欢吃吃喝喝。明天我们再去吃一次那个……”
她现在已经知道汤玉玮过了十年还是一个馋嘴猫,还是一个喜欢玩的活跃分子,还是一个和什么样的人都能说上两句聊上一会儿从不摆架子的热情姑娘,也知道了过了十年汤玉玮已经变得更踏实诚恳,知道得更多,更会照顾人更能体谅人更能从细微处发现别人的需求与变化的人了,汤玉玮是更好的汤玉玮了。十年,她想说汤玉玮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但也清楚地知道,汤玉玮会拒绝,说她离成为一块真正的美玉还早着呢。
自己呢?十年了。自己变成了什么呢?汤玉玮也许已经看出来,自己变得更世俗,更“贴近生活”,更柴米油盐,那种汤玉玮曾经夸奖过的“不近凡尘”(在她自己看来是过誉得过头)的气质早该没有了。汤玉玮之前不是说了吗?我觉得你变了一点。一点?哪一点?唔。
在汤玉玮沉默的瞬间中,她多么想知道那答案,又多不想知道啊。
“怎么说呢,你反正变得更温和更平静了。”
她简直要失笑,“难道我以前不是温和平静,天天都是炸了毛的恶猫吗?”
“那当然不是!不是!我是觉得,你身上那种不安定的、爱忧虑的气质不那么明显了。”
汤玉玮一说,她想了想觉得似乎的确如此。当年不安定,是因为始终担心自己与母亲的生活,现在,担心也担心,但好歹能力已经握在自己手里了,总能做点什么。
“你现在,其实比当初还要自信些。”那天晚上,在国际饭店安静的酒吧里,汤玉玮这样说。
“是因为我敢和你来酒吧吗?”
“不是,怎么会。我是觉得,你以前——”汤玉玮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杯壁,“那种自信没有现在的踏实,那种自信特别需要别人的承认。现在的你不需要,现在的你充分地相信你自己。”
是啊,只是充不充分还不好说。
“这样…很好。”汤玉玮道,似乎有些醉了,“我很喜欢你这样。”这话的声音很低,但她听见了。但她只轻轻地回答了一句“是吗”,不对汤玉玮对自己做出的评价做什么评价。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也许她们都还在路上。
美玉,想当初她们就是这样对彼此说,说因为彼此的名字都与玉相关,这一定天生的缘分。是这种天生的缘分把她们联系在一起,让她们十年后还能重逢、重逢之后依然是彼此喜欢的人,然后密密实实地进入彼此生活的缝隙。
裴清璋有时这样想。甚至就这样希望。希望这春风一样美好感觉持续下去,直到上海漫长阴冷的冬天结束。
比如这一天,是汤玉玮要来接她下班,然后再一道去买点过年用的东西。她本来盘算好了,一路先买点自己要预备的东西,然后再给汤玉玮买点——汤玉玮说自己过年不回南浔,就只和留在上海的堂哥一家人吃顿饭就算完了——汤玉玮要是收,她就顺势邀请汤玉玮到自己家来过年,吃完年夜饭就可以过来;要是不收,也可以趁势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