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太太道:“前阵子,陶静纯死了的丈夫裴中衍的哥哥裴中明,不知道怎么又欠了人家一笔赌债,还不上,就心生毒计,居然扯谎说当年死了的弟弟和自己合伙做生意,出去借了钱,死了就没还,还担着公家的账,现在要还。合着就是想骗陶静纯母女二人拿一笔钱出来帮他顶债!”
太太中一片“还有这样事”的感叹,只有丁雅立问:“还能这样?你怎么知道他是欠了赌债?”
林太太是个好说人飞短流长的性子,被人轻轻质疑从不以为意,只是顺着这一茬大说特说下去:“嚯!谁叫他们最后闹到茶馆里去吃讲茶呢?裴中明脸都不要,伙同那些流氓瘪三一起设局,天天跑到裴中衍家门口闹那母女二人。陶静纯的大哥陶端安也认识人,扯了半天那母女二人不愿意给钱,都拉着流氓去吃讲茶。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一群人问“怎么”的声音就像一群小鸟,只有丁雅立淡然说了一句“五筒”,再来一张七条她就叫牌了。
“吃讲茶那时候,才知道裴中衍那个女儿不是吃素的!证据一样一样拿出来,什么借条,什么请帖,什么状子,一条一条清清楚楚,在场的都看得出,根本不是裴中明说的什么裴中衍带头去借钱,那上面署名的人可多了,裴中衍的名字还在他后面!越说,那几个流氓、不知道哪里找到什么债主的代表,还有裴中明,就越是没脸,戏唱不下去,干脆走了!”
一篇啧啧称奇之中,又有人问:“这陶静纯的女儿,听说也是个文静性子,想不到还能这样,难不成是个绵里藏针的?”
林太太摆摆手,“不止是她呢!她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地,比陶静纯坚强多了,她身边还有个年轻姑娘,说是她朋友,一直在给她出主意,关键的时候也是那个姑娘先说话,把不好听的都说了,再由她来说好话。你们猜,那姑娘是谁?”
众人猜了一圈,也没有一个对的,林太太骄傲地说:“姓汤!南浔那个汤家,汤宁寿的弟弟汤宁翔的女儿!人家是出了国,喝了洋墨水的,就是不一样啊!”
霎时房间里充满了对那个女孩的好奇与对喝过洋墨水、读过许多书的议论。丁雅立的上家打了一张八筒,点了她的下家的炮,她不赔不赚,手里的好牌就差一张六条。
一边推倒手里的牌开始洗牌,她一边说,现在时代,女性受了教育也很厉害了。有的人听见了她说的话,附和说是啊我们这些就不行了。也有人没有听见,一片吵嚷,一片模糊。丁雅立有点难过,因为她曾经的梦想应该走向那汤家女儿的方向,而不是走到现在这个地方来,没有人吸烟却乌烟瘴气的地方。但有时候就是差一张牌,就像自己刚才这一手牌。
真像啊,她想,一切都是这样像,一切成为一切的象征,交相辉映,索然无趣。
然后她就搬风了。
作者有话说:
{40}参加苏思纲《堂斗》,后浪出版。
第十六章
民国三十年十二月七日,是个周日。瑟瑟冷风,似乎比往常还有寒冷一些。裴清璋意外地被叫来加班,她都觉得好笑,这一次和母亲说周日去加班,是真的加班了。可是来了,一直不知道是什么事让法董庞蒂特把他们都提前叫来,忙忙乱乱,什么都说不清楚,也安排不好他们。整个秘书处这么多人,一时要他们整理文件,一时要他们发送消息——消息呢?没定。——一时又准备销毁材料。听说销毁,他们大惊,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庞蒂特又是一片指天画地的安抚。
从十二点半,闹到一点半,谁也不知道该干什么,还没吃饭的人便出去吃饭了。她留在办公室,和同事们聊天,心里没由来地想,这帮法国人是意识到了什么?如果是意识到了,会是什么?也许她应该找郁秉坚问问,一会儿就问?和他的联系向来都是有事才联系,单纯问这么一件事,似乎缺了点底气,而且他会不会告诉自己还两说……
两点了,钟敲十二下,大家都有点儿困倦,有人哼哼唧唧,说法国人疯了,没事儿把大家扣在这里干什么。她正要讲个酝酿已久的法语笑话来解闷,突然那不知道何处去了的庞蒂特冲了进来,身形摇晃就像再也站不住了一样,声音如同双手一般颤抖地说道:“ guerre est ncée{41}!!”
他的样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纷纷上去问他在说什么,谁和谁打仗了,在哪里打仗了。因为他苍白的脸,没人觉得他在开玩笑。众人摇他肩膀,拍他脸颊,直到手劲儿大了一些,他才说出,是日本进攻美国了,日本人轰炸了美国人的珍珠港。
众人中只有几个明白过来,讪讪地往后退,裴清璋还没反应过来,是庞蒂特自己一声大叫,日本人就要进租界来了!
这一喊,整个办公室乱作一团,像是惊慌的鸟群,向四面八方飞,几乎撞到了彼此,更别提等于鸟的羽毛的文件、文件夹、墨水笔、票据乃至茶杯。
裴清璋站在原地,像是站在台风眼里,看上去很安静,眉头却出卖了她一样混乱无助的内心。日本人和美国人动手了,竟然敢和美国人动手!敢和美国人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