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自己当时心里被轻轻捞了一下,低下的头又转过去看着汤玉玮,然后想起来,立刻问出了口:“对了,你怎么回来了?你家里人呢?”
汤玉玮没有回答她第一个问题,只回答了第二个。接着就开始问她家里的事情。现在怎么样,爸爸妈妈还好吗,等等,现在想想有点儿揪着不放,但那时没反应过来,汤玉玮问了,她就答。汤玉玮逗着她说,她就一直说,好久没有人愿意听她说了,旧同学们走的走逃的逃,她们不知道她也不愿意告诉她们,这么多年封闭惯了她现在才想起来,自己原来无人倾诉从父亲去世至今的种种苦闷,宁愿不说不想。
然后她和汤玉玮重逢了,汤玉玮还是当年那样,允许她一直说,然后一直安慰她。她说着说着已经全然忘记自己往日会把持的那些该说不该说的边界,只当这突然重逢的汤玉玮还是往日那个最亲密的朋友,自己则有满口袋十几斤的豆子要倒。
眼看天色渐渐晚了,两人身上都有了几分寒意,抬头看看身上洒落的已经是夕阳,汤玉玮这才提议她们先回去,留下彼此的住址与电话,来日再相约,“横竖现在都在上海了!”
她笑,忽然想起来似的,像小说一样,对汤玉玮说,“这简直像一场梦。”
“咱们重逢吗?”
“嗯。”
汤玉玮笑,笑得明媚,笑得温柔,“是好梦吗?”
“是,是个好梦。”
“那旧梦做完,咱们还要做新的梦,做很多美梦!”
说完,汤玉玮走上来轻轻地、礼貌地拥抱了她,发丝撩过她脸颊,真一个好梦啊——
她就这样睡着了。
裴清璋有时候总怀疑美好的东西都会弃她而去,亲密的朋友,偶尔的幸运,静谧无人打扰的时光,这一切都不长久,长久的是磨难,是痛苦,是无奈。她夜里睡得很好,梦见自己一个人在湖面上泛舟,虽然只是一个人,倒也觉得快乐。小舟轻荡,微风细抚,湖光潋滟,仿佛一个人要到仙境里去。她看够了周围的美景,正准备拿起桨来划几下,就听见汤玉玮的声音对她说,咱们还要做新的梦,做很多美梦。
她说好啊,然后轻轻叹一口气,对自己说,美梦终归会醒。然后她就醒了。
要不是手里真有汤玉玮亲笔留下的地址与电话,她也许真的会怀疑自己是做了个梦,怀疑自己的精神是不是有点问题。
然而日子是照旧过了下去。照旧,也照汤玉玮的想法。汤玉玮第二天黄昏时分就差人送了一张字条来,约她第二天晚上去何处何处吃饭,还说自己对于现在上海有什么好玩的有所了解,可以带着裴去做“新梦”,但是探访往日陈迹,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只能请裴清璋带着自己去,做做“旧梦”。她读了觉得好笑,笑汤玉玮给杂志写稿写得多了,写张条子也是这样文风,又笑什么新梦旧梦的,简直鸳鸯蝴蝶。但她知道,自己会去赴约,自己也想做那些梦,
旧梦想必难免物是人非,但若有汤玉玮与她一道感叹,倒也好些,至少人还不是完全地换掉了、不见了。新梦相比有许多从未见过,可能新奇有趣,的确不妨看看,毕竟往日连个由头都找不到,现在倒方便了——要不是此时重逢汤玉玮,她对自己说,大概这两个梦自己都不想做。因为不敢做,只想盯着眼前,只能盯着眼前。
战乱年月重拾故友,似乎不那么茕茕孑立——也许本来就不是,只是她觉得自己是——多好。
汤玉玮当然知道那封信写得鸳鸯蝴蝶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往日她下笔总是很顺利,甚至可以做到心里想英文下笔就翻译成中文——但这样对中文不行,可见中文水平大大好于英文——但给裴清璋写条子的时候,她着实想了一会儿,比平常思考一篇稿子该怎么写花的时间要长。首先考虑要不要写,其次是形式,到底是信合适还是条子合适还是打个电话合适——电话恐怕不合适,她吃不准裴清璋在公董局的地位和保守的程度,万一越矩呢?这么一想信也不合适,太正式。还是介于正式与不正式之间的条子合适。